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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速看料】湘江文艺丨王海雪:年去年回(短篇小说)

2023-02-20 10:42:03来源:红网

年去年回(短篇小说)

文/王海雪


【资料图】

我们镇上的很多人,都是希望天冷的,这样冬天才像个冬天,春节才像个春节。以前工厂效益好,福利是齐全的,爸爸那些丰厚的大衣,也是在那时攒下的,满满一柜子,却没穿过几次。春节穿新衣,他会随俗在大年初一套上新买的衬衫,然后把其中一件大衣穿上,去镇上兜一圈,冒着热气回来。人的门面就是衣装,穿上让人有底气。爸爸对妈妈说。妈妈对爸爸所秉持的真理不屑一顾,却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最后把手伸向年年量身定制的新裙上。

妈妈一年中唯一的一次穿裙子,是在春节。妈妈很瘦,合身的裙子让她看起来显小。一出去,街坊们都会夸她年轻漂亮,要多换,不要光顾着卖货忘了自己可人的脸。节日的话语都是含糖的,人们很乐意不管大人小孩都夸一夸,讨一个好运。妈妈一边笑一边说,哪有哪有,遵守习俗而已,过两天开店又要回到平常咧。

大年初一,我们家是没人在家吃饭的。妈妈去打扑克牌,爸爸会去更好的茶店喝茶吃东西。我则跟小伙伴们去吃圆筒冰激凌。我们通常坐在录像厅简陋的椅子上吃到寒冷从单薄的衣裳钻出。这是热带孩子的渴望,渴望冬眠的时间在身体里活络。

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也是我记忆中最繁华的时候。而现在通了路,热闹却不比往昔。人们都往城里跑,什么东西都爱往城里买。城里的便宜,城里的漂亮……交通让人们走到外面,见了世面。但不知怎的,人们对镇子往昔面容的眷恋却越来越牢固。

我们的大街上,生活着一些老人,老人中以老富最出名,他养了一个很出色的女儿。他是一名电焊工,小时候,我曾见他戴着面罩切割钢筋,火星四溅,那声音、那场面就像现在流行的好莱坞大片,我们经过他家,都要离得远远的,怕火花不知何时会突然蹦出来。即使他从未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动过任何电焊的工具。但那不妨碍我有一段时间经常做噩梦,蹦蹦的响声几乎要把我的梦碾碎。

老富是爸爸的好朋友,都是一个村子出来,又一同被招进镇上的陶瓷厂。那时的爸爸觉得干不下就去打散工,这世上只要勤快,饿不死人的,工厂上班总比去地里刨木薯好,何况我们都没几分地。

我们的大街上,大部分的房子都是就地取材,亲人之间互助盖起,一住就是很多年。有钱的,石头会磨得平一些;穷的,又着急住新屋的,就建得粗糙。所以,是很好辨认谁家富过、谁家穷过的。现在,这些宅子都成为古旧的难堪的东西,因为用料和天气的缘故,隔几年都要维修一次。老富的房子很久没有修,外墙一块一块地剥落,爸爸劝他在台风季到来之前补一补,他却说,我才不费这个钱。爸爸说,不要把钱给银行,成废纸了。老富只是抽着他便宜的烟乐呵呵地笑。

这工厂刚成立,人也是真的多,爸爸和老富哪里有过这种集体生活。每天都领略着新事物,学着与人打交道,见到领导慈祥的样子都激动万分,那是一种纯真的崇拜。干起活来都不累,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就两个字,快乐。爸爸说。

工厂还组织青年工人联谊,爸爸与老富就是在联谊会上认识各自妻子的。他们四人一起去镇上的戏院看电影,那时候的电影票很便宜,哪像现在,居然卖到一百多块钱一张。老富听他在城里工作的女儿聊看的IMAX大片时,插话道,外国片哪里值这个钱,都长一模一样。现在钱比从前难挣,却好花。

有一次,老富进城找女儿,女儿觉得最适合老富的娱乐方式就是看电影,于是,买了两张电影票,带他去。到了影院门口,他却耍起性子,死活不进。女儿觉得父亲这样闹是让她当众出丑,两个人便一前一后憋着气回了家。

后来,老富告诉爸爸,他觉得那影院黑乎乎的,像阴森森的墓穴,让他想起独自在地下生活的老婆。他觉得自己偷偷享乐是对她的背叛,不忍心,撤退了。

时代是往前的,我们不能老往后看。老富的女儿劝他。老富的女儿每次回来,都会清理出一大堆的旧报纸。读报,让老富认识了不少事,也知道这世界上每天都发生着什么。这让他僵化的脑袋有一些松动,他经常琢磨报上的新闻,然后打电话给女儿,叮嘱她记得反锁门,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最好不要跟男人谈恋爱,变态太多,你看那谁谁谁,把自己的女朋友给杀了。要注意街上的井盖,北京那女的,掉进去人都煮沸了,多惨。

老富的女儿在他的说教中失去耐心,经常是啪地挂断电话,连续几天都不会回拨。老富对着那款声音特大的老人机,眼眶泛红,走去找我爸爸,说,喝一杯。他们的喝一杯不是喝酒,而是喝茶。镇上的茶店,卖的茶叶是茶树上最老的部分,仅有一点茶味。爸爸会带上托人从外地买来的茶叶,给店家泡,就给个加工费,便宜又好喝。老富贪杯,会把自己灌得很饱,然后跟爸爸说,如果我那婆娘还在,我女儿对我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老富的妻子故去多年。但爸爸觉得,老富至今都未能从丧妻之痛中走出来。就在卫生院,实习护士忘了给感冒的老富妻子试针,老富的妻子死于针剂过敏。老富记得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她的脸怎么突然蓝了呢,她怎么突然抽搐了呢,怎么就死了呢。生命的丢失太过轻易了。

也是那时开始,即将五十岁的他被人叫成老富。作为他的邻居兼发小,脾气温和又好心的爸爸帮了他不少。老富经常忘记交电费,家里断电时就端着饭碗来我家,刚好是饭点。爸爸立即邀他入座,在我们家简陋的饭桌上一并吃。

次数一多。妈妈就不是很乐意。妈妈是典型的天堂镇女人,对一蔬一饭斤斤计较。私下里,她会骂爸爸,再这样跟老富吃下去,挣的那点钱都会被他俩败光。其实,老富不过是每顿晚餐多夹了一两块肉。我不明白妈妈为何这么小气。老富的女儿逢年过节回来都会给我家带一些礼物,我想,这一来一去也算平衡,妈妈为何还那么爱唠叨。

有一天,我记得是端午节,我和老富的女儿在走廊边上聊天。虽然爸爸与老富的年龄差不多,但老富生孩子早,老富的女儿比我大八岁。我叫她欣姐。欣姐剥开一个大米粽子,她喜欢吃大米粽子,每年都会提前找专门做粽子生意的定做一些。欣姐在一家很有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她看人的眼神很冷,我觉得这是过于理性的原因,她的职业需要严密的逻辑。她的家里有一些法律书籍,我翻过,但是完全不懂。我不是读书的料。经常被爸爸嫌弃:你要多学学欣姐。

人们都夸欣姐有出息。背后却说,可惜不是个男的。老富的父母在世时,就不断地催他再要一个男的,但这事越急越没有。他们甚至帮他想过一招,到外面包养一个女人,怀孕,把孩子生下来。老富差点就听了安排。晚上一躺下,越想越不对劲。老富是个老实人,镇上的妓院,他经过时都是看都不多看一眼的,更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睡觉。

于是,这事一拖再拖,直到老富的父母相继归西,身边没人催他,妻子年纪也大了,这事也就罢了。唯一让老富难受的,就是年节回祖屋祭祖,总是落人口舌。前些年,盖祖屋、分宗地,除了一个埋掉他自己的土堆,什么都没他的份。欣姐再也不回去和族人一起拜祖,甚至连祠堂也没进。

欣姐原来有一个好朋友,以前两人都在镇中学读尖子班。男的每天早上都会来她家叫她一起上学。这样过了一学期。男孩的妈妈找上门来,说欣姐让她儿子成绩下降,叫她不要跟她儿子往来,以后儿子考不上大学就是她的问题,她要负罪一辈子的。欣姐倚着门,听她说完,抬眼扫了下一些看热闹的人,冷冷地说,你等我下,我拿个东西给你看。欣姐进屋拿出一堆试卷,大声地嘲讽,你看,平常测验一百分,期中九十八,期末九十五,你回去看看你儿子的试卷,是谁拉低谁,不要以为你儿子比我聪明,我将来上的学校绝对比他好,回去告诉你儿子,叫他不要每天来敲我家的门,我定的闹钟比他准时。

她的朋友来敲她家的门,她再也不开,而是趴在二楼的窗上叫他滚蛋。我每次听到欣姐尖厉的叫声就赶紧跑出来,我有点恶趣味,想看男孩灰溜溜的样子。男孩面色晦暗,很难过地走开了。

后来,欣姐考上省里最好的中学,苦读三年后又一鼓作气考上中国政法大学,她本来想留在北京工作,苦于老富的哀求,思前想后,还是回来了。很快找到一所不错的律所,凭着出色的业务能力,没两年,就买了一辆雷克萨斯,也买了房子。不时会接上老富去住一阵。

老富是绝对不会长住的。

关门闭户,闷。这是老富对我爸爸讲的原话。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活色生香却让人头晕目眩的世界,把人关在那么小的套房里,空气都给堵住,人都没法呼吸,还谈什么活着。老富有时会和爸爸谈到生死问题。

老富并未把心里话说出来。城里处处都是新奇的东西,让他力不从心。比如他害怕自动扶梯,他盯着它们不断地滚动,却始终不敢迈出脚。每次回来,他都觉得和住了大半辈子的房子更亲密,他与它有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

人的改变很难,人的脚是有根的,扎得深便拔不动,只能让他们继续赖活。欣姐说。她把粽子吃完,手里黏得很,便进屋洗手。她一进去,我就看到医生正从大街的另一端走来,可能他要去卫生院。医生就是欣姐从前的好伙伴。医生的五官和少年时没有多大改变,真是驻颜有术。我对他们的事有所耳闻。少年的感情是这世上最真诚的东西,不能有任何杂质。我不知晓欣姐是否还耿耿于怀。

医生毕业于省城一所二流大学。叫吴枫。他认识我,我也认识他,我说吴枫哥,去上班啊。他说,对,你吃饭了没有?这是一个尴尬的时间,吃早饭太晚,吃午饭太早。他问我吃饭没显得没话找话。他的目光并不在我这里,而是在我身后的大门深处,欣姐的家。

吴枫穿得干净整洁,胡子刮得很光滑,露出尖下巴。他看到欣姐飘然进了屋,内心一颤,多年前的感觉从心底涌出,这是一种见她时才会有的天真无邪的幸福。但很快,另一种情绪又开始笼罩着他。他想到他们已然破碎的关系。她还愿意跟他继续做朋友吗?从内心深处来讲,吴枫渴望和她回归到从前自由自在的状态。但是,成年人的世界复杂难懂,他不确定肖欣是否还是从前那个肖欣,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仍旧是从前的自己。

吴枫在医学院接受过专业而残酷的训练,他跟非医科的朋友吹嘘过如何对付自身的恐惧,那同样需要手术。他用精湛的手艺把它铲草除根。他的眼睛也把血腥的场面替换掉,一觉醒来,一切已是一片废墟,而不是摧毁的过程。废墟只是人的触目所及。繁盛的树木、到处乱串的鸟兽都告诉他,这已经是另外物种的天下。他喜欢这种全然的重生。

他家里从没出过医生,就连村头常见的野草哪些可以止血都不知晓。只有柴火烧尽的灰,是治千万种病的良药。跌打损伤,感冒,或者得了伤寒,都是吃灰,有时泡灰的水里会多一道驱魔符,有强化的功能。小时候,他被父母灌过很多次灰水,他清晰记得,它们曾经像细腻的沙土那样趴在喉咙里,不愿往胃肠的深海里去。现在,他突然想起这些,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见证着身体上的种种破碎,而他,在这些破碎中还完好无损。

吴枫的母亲是半路出家的巫师,有人总是来问生老病死,一个人这一生可能遭遇的事,都汇集到他母亲特殊的住处——她另外一间房子。需要的时候,她会喝下致幻剂。这是吴枫对那杯水的称呼,他有过拿它去化验的念头,最终决定还是保留对母亲的想象与母亲职业的奥秘。即使那杯水时常更新,但母亲的一些精神还是不散,就在那杯水中。这或许是他选择学医的原因,科学是唯一的真理,如果掌握科学,那些蛊惑人心的未知力量便会迎刃而解。

他本来不会回到这里,原来所在的医院有支援的项目,他又是天堂镇人,天堂镇方言又把外来者排除在外,于是,兜兜转转,他又回到故地,当一名普通的医生。

已经成年的他没跟父母一起住,而是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宿舍。在熟悉的地方独自生活,他看那些熟悉的街道便有难以言明的陌生感。他觉得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落在此地之外,他并不想弄明白怎么回事。直到有一天他站在一场惨烈车祸的现场。如果物品也能感觉到疼痛,会不会跟半生不死的人那样哭泣尖叫,面对深不可测的恐惧以及身体的残缺,这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事实。他对待万物的态度有所改变。那天,他看着失控闯入门面的车,受伤的人与被摧毁的桌椅,终于懂得木质的桌椅都是有生命的,有一些还活着,有一些会被当作废物扔掉,跟人的死亡一模一样。这便是慈悲。

他曾经教育我,要敬畏生命。他知道欣姐就像我的姐姐,我就像欣姐的妹妹。

我也顺着吴枫的目光往里瞅。屋子狭长,有各种墙拦截视线,他自然看不到欣姐。他犹豫几秒钟,似乎想起什么,没再理我,往街的右侧走去。

他至今单身。给他介绍女孩的人很多。毕竟做媒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会被菩萨保佑的。他有时出于礼貌会约会一两次,就没下文了,他妈妈着急得又问神问鬼。

吴枫边走边想起很多事。自从那年的第一学期被迫中止自己的习惯,不再去敲欣姐家的门时,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压在他身上。他不知道为何她不理他,他们是那么要好,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平常的生活里。他问为何不再理会他?她却像哑巴一样,拒绝回答。

这个时期,欣姐经常回来,呆在镇上,跟她爸爸一起。欢聚一刻,不该愁眉苦脸。他却瞥见她有过几次郁郁寡欢的表情。虽然相隔甚远,但他确信自己仍然保持犀利的眼神。不知怎的,他在她面前有些自卑。并不是自己的大学不如她,而是她的刚烈。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他偷偷笑了下。他抵达卫生院大门,穿过紫荆大道,来到自己的诊室。他的内心因为欣姐,有一些苦楚,又有一些异样的波动,他必须找一些事情来遗忘掉它们。他决定中午回父母家吃饭。于是,他给自己的妈妈打了电话,叫她多煮一个人的饭。有时,他会暗地里为母亲的职业感到羞耻,他科学的头脑认为,这是骗人的勾当。虽然他会为母亲找借口,把它往心灵治愈上靠。这世上,无论穷人富人,都需要一些精神上的支撑。

吴枫竭尽全力与曾经熟悉的事物保持距离。但他还是感到不断被卷进某种难以言明的境地。

今夜的风有点大,刮入老富的梦中。

老富的妻子穿的是去年老富烧给她的衣物,她披着一条薄毯子站在门边,抱怨老富鞭炮点得不够响,害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抱怨老富给的钱太少,都不够买几样东西,地府里样样都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抱怨,为什么清明节没叫女儿来,她在墓地等得双腿发软都没见到她,别人都是热热闹闹的,唯独她丢了面子。

老富说,来了,每年都来,只不过她都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口罩,大墨镜,袖套,手套,穿长裤球鞋,没烧纸钱,没放鞭炮,就在人群后面双手合十拜一拜,你当然看不到。老富的妻子大悟,气恼道,原来是她,怪不得看不到,明年记得叫她露出五官来。老富心里想,他不都年年说,她还是年年如此,天上的阳光有毒她要避开咧。

老富的妻子说,明年记得给我带几床棉被,这里可比上面冷多了。接着她打着哈欠转身回自己的屋。老富瞅着那门、那楼渐渐消失,从梦的疑惑中醒来,看到房间一片漆黑。老富想,妻子去世时,女儿还不是很大,一个人如果不够壮年,或者不够老年,都不会懂得悲痛的真正含义。因此,老富相信女儿从未真正为她的妈妈悲痛过。老富是内敛的人。平时话多,但都是表面文章。他不想跟人家说话时会露出轻蔑的表情,但正在话头上的人们是看不出来的。老富经常为自己的小把戏扬扬得意。

老富没事时就会去破败的工厂转转。他的车间还在,堆有如山的模具。他还收有一些琉璃瓦,想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那里还放有一张简易床,以前年轻时躺在上面也能睡着,现在一躺下,就觉得骨头一根一根地疼。他瞅瞅自己的手,粗糙,似乎有从前泥水的味道。怀旧是老年人打发时间的方式。所以,这车间成为老富岁月的储物间。他不仅仅存放着老富的东西,也有我爸爸的,爸爸的青春,爸爸动手制作过的物件,都一排排地放着。有时爸爸会跟老富一起来取一些瓦片,回去替换掉在每年的雷暴中坏掉的或缺损的。

像爸爸这样年纪的人有收集癖,许多东西舍不得扔舍不得用。我觉得那些无用的东西都塞满屋子,让人无法好好居住。我说过爸爸,妈妈以沉默支持爸爸的行动。妈妈从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从前爸爸工作忙碌之时,妈妈负责买菜,晚餐我们就不要想着吃好,一盘酸菜,一盘面目可疑的动物内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气。也是那时,我喜欢上了酱油拌饭。后来,爸爸不再让妈妈买菜,说再这样下去要吃死人的。他亲自上阵,似乎是和妈妈作对,爸爸会买河里抓上来的鱼,农户贩卖的家养鸡,还有精挑细选的猪肉,等等。妈妈倒是没说什么,她也吃,但是吃得没有我跟爸爸那么开心。她的眼珠四处转悠,想揪出一点东西来批评,她总是能找出这房子的种种坏处,说父亲不懂得省吃俭用存钱盖新房子,而是靠每年的修修补补给它续命。

……

从小听多了,我每次跟欣姐聊天都从房子开始。我聊房子应该如何修缮更合理,更能躲避台风季。我也会说大街的房子很有特色,可是每一间都因为居住的人,正在腐烂。我读的是五年制大专,学的美术,在镇小学当美术老师,还兼其它课程的教学。为了显得有涵养,我也读一些艺术与建筑类相关的书籍,没读通,倒是学会吹毛求疵。

欣姐说这里就是这样,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欣姐难得流露出怅然,兴许是阳光晃晕了她的理智。

我脑子打岔,跟她说刚刚吴枫哥路过。她的语气有难以觉察的起伏情绪:我看到了,我故意进去的。

要是老富死了,她估计会走得远远的,不再回来,这样她就不会再见到吴枫,也不会因为见他而扰乱自己可以把控的生活。

这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地方。欣姐说。她正想着吴枫,她知道自己很倔,但就是这种性格,她才能够出类拔萃。她从不吝惜对自己的夸赞。这一点让我从小到大都很羡慕。爸爸总是教育我,教我要谦让。可我哪知道谦让也要有个度啊,慢慢地,就变得很不自信。做起事来畏畏缩缩,人也跟着瘦瘦小小。

我说,你不是有事情要问他吗?欣姐说,我还在考虑。她为那事问过很多人,但最想问的是他,拿着诊断书跟他坐在一起讨论。他是好脾气的人,无论她怎么着急发火他都会处处包容。

欣姐思虑的是老富查出的病。

不久前,老富跟欣姐说他肚子疼了一段时间,这两天越来越重,他要去看看。欣姐安排他去大医院去做了检查。对于医生的书法,老富是看不懂的。欣姐看到癌症英文的缩写,心里一惊,这是麻烦事。她跟老富说可能是胆管发炎,近期医院床位紧张,已经留了电话,有位了再办理入院手续。她把老富送回来,又刚好是休假,她便也住下。她的包里一直装着那张单子。她的内心有两个声音激烈地缠斗。去找他是不是意味着缴械投降了?从前她说再也不跟他当好朋友。

欣姐的目光落在那拐弯处,刚刚吴枫就从那里走上了另外一条街,不知要干什么去。上午,老富和我爸爸也去了同样的街道,那是一条曾经意味着天堂镇进入工业化现代化的大街。从前,我还没出生以前,我爸爸经历过它的辉煌,从上面来的领导都会来到这条街,参观每一座欣欣向荣的工厂。只不过现在,它们被无情地遗弃,贱卖,或是被完全拆除,成为荒原。

老富和我爸爸又去看他们的宝藏。以前他俩也带我跟欣姐一起去过,陶瓷厂比其他工厂好的地方是产品可以直接被生产者享用。那些锅碗瓢盆在工厂破败之后被人们顺走,端上自己的餐桌。这是这所工厂唯一一次带给天堂镇的全民福利,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我弟弟还没出生。老富和我爸爸同病相怜,觉得自己那一屋子的宝贝没有一个顽皮的儿子来继承是很大的遗憾。他们苦中作乐,互相打趣。数年之后,我妈妈作为一名高龄产妇,有惊无险地生下了弟弟。可惜爸爸也没法跟老富分享自己的求子偏方,那时老富的妻子已经过世。他浑浑噩噩,沉浸在伤痛中。世界上有多种多样的悲伤,有些显而易见,有些则深藏不露。老富的悲伤属于前者。年轻的欣姐亲眼目睹这没完没了的悲伤,渐渐找出对付这种情绪的办法。她对老富的痛苦不闻不问,照常吃,照常睡,照常笑。有人看到欣姐脸上的笑,恨不得马上帮她藏起来,你怎么能笑呢,你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啊。人们觉得有必要代替老富训诫这个孩子。谁叫他们都是跟老富共事多年的老同志呢,长辈永远有训导晚辈的义务与权利。

欣姐早慧,心里想,没有妈妈就不能笑要一辈子愁眉苦脸吗?她没把困惑表现出来。她嘴角往下压,试图变更自己的面部表情,摆出一张应景的面孔。她做到了。也能够认真地听人们的训诫。人们对欣姐说足话,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我想,那时欣姐或许已经读出,这些训导只不过是为了证明她家庭教育的失败,侧面映衬他们的成功。这条街上的人那么卑微,以至于必须借助一个孩子来重塑自己的自尊。对,这条街都是下岗工人,都是自谋出路者,都是失意的中年人,都是被生活、被社会碾压的对象。多年后,欣姐靠在古老残破的柱子上,在滴滴的雨声中冷淡地跟我分析此地的性格,完全是桀骜不驯的口气。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的阴影中。我羡慕她的语气,在我眼中,她已经彻底摆脱了这里的顽固与保守,她有资格这么做。

那天,吴枫在发热门诊轮班坐诊,病人不多,他有许多空闲时间,他又开始想以前跟肖欣在一起上学的时候。就在这时,门边进来一个人,叫他:吴医生。他抬头一看,居然是肖欣的爸爸。他对这称呼觉得受不住,赶紧起身,膝盖立马顶到了桌子的底部,痛得他叫了几声,他感到窘迫,觉得自己不应该显得这么业余和慌乱。

他早已注意到老富那张蜡黄的脸。那突然瘦下来的身材,让他看起来像一根火柴。那大而无神的脑袋,就是那火柴上面红色一点。老富说自己去车间收拾东西,突然胸闷气短,只好在那里歇一歇,缓过来后就去茶店坐了坐,别人劝他还是来卫生院看一看比较放心。他便慢慢走来了。

两个人都坐下来,在和老富的谈话中,吴枫对老富的病情心里有数。也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为何肖欣这次待那么久的原因。他觉得他应该去找肖欣谈一谈老富的病情。他只是给老富开了一些维生素,能给予老富一些营养支撑,这里医疗条件有限。他陪老富取完药,又送他出去。医院不大,却有一条紫荆大道,两侧是病房和诊室,分得清清楚楚。地上有落花,香气不仅是从地上也从空中飘来。在大门口,老富夸他心善,让他留步。他便目送老富消失在街巷之外,才返回诊室。

结束门诊工作后,他敲开肖欣家的大门。肖欣从楼上下来,看到他。他欢欣鼓舞,从前熟悉的东西又归来了。但是,在敲门的那一刻,他有过一阵子的惶惑不安,他想象肖欣朝他发火的样子,不过一切都没有发生。肖欣自自然然地连名带姓叫他。他们去镇上唯一的咖啡馆时,叫上了我。这次没有怒吼,很完美。我替他们感到快乐。

欣姐穿一条丝质衬衫,摸起来圆润光滑,我想那一定很贵。

欣姐无论买东西还是做事,都尽其所能追求最好的,最好不是最贵,但最好的东西不可能是便宜货。她带回来的护肤品是一个叫莱珀妮还是伯莱尼的牌子,给我试用过几回。她满面容光地告诉我怎么使用,她热爱这些昂贵的好东西。她说有些人即使手里有了钱,可还是跟过去一样生活,搬到城里,买了房子,装修还是从农村平移过来,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审美,坚硬,一辈子用不坏,但是体验感太差了啊,这样真的毫无意义。

那是一种骄傲的不屑,也是一种自信。我站在她身边,认真地听着,觉得自己也沾上了她的四射的光芒。所谓沾光,不过如此吧。我想着。

欣姐双臂交叉在胸前,走得缓慢小心,路是平的,她不会摔倒,她摆起这样的姿势是无意识地防范身边这个人。她记得他的眉眼,小时候那张没长开的脸总是充满古古怪怪的神情。

有一年,他叫她一起去看鬼。她虽害怕,还是跟着去看了。就在那张屏风后面,她看到神是如何附身在他母亲身上。她想尖叫,他捂住她的嘴,她鼻孔的呼吸就喷在那只柔软的手上,让它越来越暖。她摆脱他,从后门跑出去。他追上去说,你怕了?她翻个白眼说,无聊。后门的巷子,和现在一样有树,将猛烈的阳关挡在屋顶的上方。原本闷热的她渐渐凉快起来。她说,我要回家了。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她并未将这句话说出来,她觉得即使说了,吴枫也不会信的。

他们在咖啡馆靠窗的位置落座时,我才跟上来。欣姐说做事拖拖拉拉,让人生恨。我说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欣姐你太风风火火嫁不出去。

虽然是咖啡馆,但这里主要卖的是茶,各种各样的茶,咖啡却只有美式速溶的。也许店老板觉得买一台现磨咖啡机不实在,因为点咖啡的人太少了,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把成本收回来。我来过这家店几回,它是镇上装潢最好的一家店铺,因为最好,口袋里没几个钢镚的人也扭扭捏捏不想进去,怕自己消费不起。所以它门庭寥落,我猜想它可能没多久就会倒闭。但每年春节,像欣姐这样回来过年的人挽救了它,让它得以一丝尚存。

因为我们直白的对话,让吴枫觉得有趣,四散的微笑荡开在他的脸上。接着,他憋着笑,委婉地说老富的疾病。欣姐说,你直接说吧,病历本我带出来了。她把本子放在桌上,是癌症。我的心似乎被强风吹偏方向,跳动得有些混乱。老富居然得癌症。近几年,镇上得病的人越来越越多,那两个可怕的字几乎妇孺皆知。怪不得那天欣姐说,这里的名字取错了,不应该叫天堂镇,这里并没有天堂所应该有的任何景象。

作为邻居,欣姐的妈妈去世时我还不是很大。对死亡几乎没什么概念。现在,我坐在那里,听他们谈论老富的疾病,似乎是为延迟他的死亡做准备,感到头疼。我计算着他的年龄,假设着如果他在今年死去,这一生值不值得。可是我很快又迷茫了,如何衡量一个人的一生值不值得,有什么判断的标准吗?是否住崭新的大宅子,是否有好车,是否儿女双全,人丁兴旺?还是从个人出发,这一生是否快乐呢?我没有注意听他们的对话,而是任凭自己思绪乱飞。这世上的很多人,都习惯把别人的生活当作自己的镜子,一心要成为别人,可是,这样,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吗?

欣姐说,如果后期疼痛,我希望获得更多吗啡。

老富的肺也有一些问题,听起来有杂音。

吴枫说最好再做个全身检查,做个活检确定是否为良性。吴枫认真地讨论,却不时偷瞄欣姐,他希望欣姐能夸他尽心尽力,他想起欣姐好像从未夸赞过他,这让他的脸庞挂着几分可怜,却又因对欣姐终将失去父亲产生同情。

欣姐却没注意到,只是思考着怎么办。也叫我帮忙想,可我这普通脑袋只能简单地想到时要不要请护工。欣姐毫不犹豫地说,肯定呀,我必须工作挣治病的费用。

吴枫拿起面前的速溶咖啡喝了一口,露出嫌弃的表情,他点错了,在提供各类饮品的单子上他染上了选择困难症,便跟欣姐选了一模一样的。他苦着嘴巴说,需要我可以借给你,一点闲钱我还是有的。欣姐欲言又止,也许她想说,才不缺你那臭钱。某些时刻,欣姐的嘴巴是涂了毒的,即使是医生也无药可解,是不外传的秘方。

过了一会儿,欣姐说,不用还吗?吴枫愣了下,不多就不用还。成年人的世界多是试探。我对他们甚是不满。

时间不过走了十来分钟,他们就给老富做了决定。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我突然明白我来此的用处,避免他们独处的尴尬。

老富在医院待了半个月,回到镇上时,脸色比从前白皙很多。爸爸说医院真是养人。面对一个病人,哪句话中听就要捡哪句。在家里没有外人时他跟妈妈说。

只要有一双看得见的眼睛,谁都能看到老富日益的消沉。一个病人,即使暂时治愈,身体的衰落却是无可避免的。老富的脾气变得古怪起来。

爸爸邀约他去茶店消磨时光,虽然他跟着父亲一起走,但自始至终都板着虚胖却蜡黄的脸。后来父亲明白,老富是喘不上气,需要停一停,一向细心周到的爸爸却忽略这个严重的细节,被自己谈话的兴趣一路牵到茶店去。老富,以一种全然牺牲的勇气紧紧地跟着爸爸。坐下后,老富觉得自己几乎要晕厥,他冒着虚汗,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好挥手示意爸爸按照从前他的习惯来。

老富是没有任何忌口的,即使病人需要更讲究饮食习惯,他却偏不,而是专捡可能犯规的食物品尝,他说就不信能把自己吃死。他迷上红辣椒,从镇上制辣椒酱最出名的饭店买来一瓶又一瓶,蘸各种各样已经放盐的菜肴。也许他想把体内的癌细胞辣死,在各种幻想可能的奇迹中,这是唯一可以实践的办法。

爸爸亲自给他泡茶,不知是报纸还是哪里得来的信息,茶能抗癌。于是,老富的白开水便被深厚的茶水代替,他不停嘴地喝着,然后频频上厕所撒那一小点可怜的尿,回来纳闷地说喝进去的水都迷了路。

与此同时,爸爸在下午煮粗粮的次数多起来。通常是满满一锅,他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煤气灶的火,偶尔会自言自语说老富命苦。

我看到父亲和屋内如此般配,内心有纯净的欢乐,生活在这单一的镇上,其实也挺不错的。如果这个念头被欣姐知道,她一定会戳着我的脑门说我没有抱负。而我会振振有词地反驳,志向因人而异,你不能要求一个平庸的人登顶山峰。

煮熟后,爸爸便会分一半让我端去老富家,他对这个时日无多的工友怀有怜悯。食物有疗愈的功效,不然就不会有食疗这个说法。爸爸喜欢研究养生食谱,平常也喜欢看美食类节目,更喜欢结交厨师朋友,爸爸下岗后,确实当过厨师,可惜饭店经营不善,老板关门大吉。妈妈经常拿这件事嘲笑爸爸,说他自信的厨艺让老板倒了大霉。妈妈一直经营一家小杂货店,处在繁华地带的中心位置,生意一直都很不错。

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功能齐全的厨房电器,厨师是一门非常辛苦的工作。爸爸却乐在其中。他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不然怎么能玩得泥巴呢,你让老富试试。父亲和老富是两种极端,因此,只要有比较,父亲总会把他拎出来。

但是,老富病了,父亲说得也没那么顺口。他提到老富,便会想老富快死了,心里便有几分物是人非的凄凉。他把煮好的地瓜一个一个从水里捞出来,然后分成两份,我以为他会和往常那样让我端过去。但这次,他决定自己送上门。他觉得自己聊得还不够尽兴,这世上,能跟他无话不说的只有老富,尤其在他这个年纪,开始产生对未来的慌张后。

爸爸曾无意透露过老富的遗憾,就是养育了一个太过要强的女儿。话一出口,爸爸就觉得自己泄密,略微尴尬地用食物塞满自己的大嘴巴,他自诩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被叮嘱过的事是连家人也不会透露的。自然地,他又被妈妈出言讽刺。你们男人不中用,就希望矮化女人来满足你们的虚荣心,你跟老富一个鸟样。妈妈应付的客人多如牛毛,市井俚语学得非常上道,要是骂架,我相信街坊邻居是吵不过妈妈的。但妈妈知道生意兴旺之道的准则之一便是温和待人。所以在外,遇到再刁钻的客人她也能好言好语到底。但是在家里,她没了顾忌,爸爸便成为她实验的对象。即使言辞粗糙,在笑呵呵的爸爸和作为看官的我那里,气氛绝对不会跌到箭拔弩张去。

父亲来到老富家时,老富正躺在床上。老富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老了,不中用了。当他们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病弱与年迈,相似而重复的言辞便浮现。父亲听着这个同龄人的诉苦,被带入到一种悲凉的境地里。他转动自己健康的双手,觉得自己仍然与从前一样有力气,但他从老富的表情里看到自己也正逐渐地老去,他掩饰了自己的衰老,以有力的声音叫老富起来吃点东西,趁热乎。

老富起来,两个从少年时便认识的人便在一起剥地瓜皮。白天光照很足,老富的鼻梁上却挂着一副老花镜,透明的镜片其实也能把双眼的无神轻微地遮住一些。他们一边吃一边聊我和欣姐都不曾知晓也永远不会知晓的东西,那是他们友谊的奥义。

爸爸下楼时,恰好撞见了脱鞋准备上楼梯的欣姐。欣姐不跟他打招呼,也不对他微笑,而是侧过身径直往楼上去。爸爸略微生气,想骂却又骂不出口。不能简单地说这孩子没有礼貌。爸爸想,然后欣慰地觉得我和弟弟都没跟欣姐学坏,真是万幸。

欣姐是从不主动搭理人的,幼年起便是如此。哪怕见到我跟亲戚搭几句话,她也会劝阻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无效的搭讪上。她对人际交往很是淡薄,觉得跟那些熟人或者自家亲戚耗时已久谈论那些三言两语便可说清的事,简直是对她宝贵生命的糟蹋。为了拒绝这种无效的社交,她对所有上门的人都一视同仁,即使别人主动而客气地问,她也不会舌灿莲花,甚至不会多瞄对方几眼,而是迅速离场上楼读书,扔下自己尴尬的父母。

我在欣姐的房间里见过堆满墙的书,弥漫着粉尘的气味,光线一足,可见到浮游于空气之中。

其实,刚开始时,欣姐从未邀请我去过她家,也从未主动跟我说过话。但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厚脸皮,也许是天生的。我莫名地喜欢她,对她死缠烂打,到哪都跟着她,我乱翻她的东西她也不会骂我,到食店买东西吃时我嘴馋也毫不客气地拿起一份往自己嘴巴塞,虽然她一句话也不说,但她还是帮我付了钱。

欣姐是个有暖意的人。

老富的身体不如人们所想迅疾消瘦,只是变得虚弱,疼痛的次数一天比一天增多。吴枫来得也更加勤,他弄来吗啡,帮老富止痛。吴枫长了一张方正宽阔的脸,看起来不像会来事的。欣姐坐在一旁,看着他熟练地操作注射剂,觉得他像一名道貌岸然的罪犯。这有些荒谬,她是律师,为正反双方辩护,协助打击一切犯罪行为,此刻脑海的画面却违背她的意志。她想她已经跟这名罪犯和好了吗?不,绝对不能原谅,过去的羞辱怎么能轻易原谅呢?她想起他惹人厌烦的母亲,决定继续对他实施连坐酷刑。她原本柔和的面庞重回昔日的严肃。此时,吴枫已经帮老富换了个姿势,让他能够在床上更舒服地躺着。老富迷迷糊糊地说,我要睡一会儿了,你要走就走吧,不用守着。他跟欣姐说,吴枫却以为说的是他,即使是针对他,吴枫也不介意,他为老富疼痛的减轻而愉快。

他收拾好东西,望向欣姐,也许他们可以去老地方——咖啡馆喝一杯。欣姐却说,我送你下楼。她走在前面,头也不回,来到门口等着出来的吴枫。其实,她不应该这样冷淡,毕竟人家帮了她的忙。她有那么一刹那的懊悔。但是,她告诉自己,如果意志不够坚强,过多的交谈会干扰判断。

吴枫问,要不要去吃点东西。他觉得欣姐可能饿了。饥饿让人急躁。他改变主意,在刚刚十一点的时候,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让欣姐跟他一起去吃午饭。不是约会,纯粹是为了填饱她的肚子。欣姐穿一条紧身的纯白衬衫,布料下面的肚子无一隆起。她不健身,但连日的奔波与焦虑消耗她的热量,她瘦了一些。他想象她作为一名孕妇变胖的样子,想象空气中满是她的笑脸,想象那些不存在的他跟她的日子。他想,即使她变成普通的女人,也很耐看。

这时,我从家里出来。看到她俩,欣姐叫我过来一起去买两件便衣。她把工作处理后,便请了长假,但是,她没带多少衣服回来。也许,她想穿得跟着镇子匹配一些,而不是职业化的,或者独树一帜的。

衣柜里的旧衣因为积压过久有糜烂的味道,已经被她彻底淘汰。吴枫说,那我陪你们一起走一段,反正服装店都在卫生院那一带,需要参谋吗?他眨巴着眼睛,让我觉得他正朝欣姐撒娇。我想笑的同时又有点为他发窘。

欣姐说,晚一点你再来,给我电话。我们沿着街走下去,然后拐进了遇到的第一家服装店。我不确定里面的衣服款式和质量欣姐会看得上。欣姐在那一排挂有T恤衬衫的架子上翻找,瞥着吴枫说你怎么还不走? 欣姐拿衣服走进试衣间。

吴枫望着厚重的帘子看了一会儿,下了决心似的,拿出祛病符,说我妈给的,一会儿你方便交给欣姐?我正要接过。他却缩回去,算了,一会儿吃饭我再给,你们等着我。

我注视他离开,觉得他的落寞遗落此处。

欣姐出来,那间黄色的碎花衣并不适合她深邃的五官,土里土气。她望向刚刚吴枫站立的地方,眼神居然有些恋恋不舍。她没有问我衣服是否合适,瞥向镜子的那一眼她已了然于胸。这里的每一家店铺都无法满足她的着装需求。

她穿回自己的衣裳,和我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再迈进任何一家店铺。我并未把祛病的符咒告知她。也许我内心渴望吴枫亲自完成它。但我清楚,吴枫和我一样忐忑不安。我确信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欣姐果断的拒绝。同情与希望寄托在实在的东西上面,一旦被拒,这些可贵的情感将被迫流失。

她不时看着手机,也许是期待吴枫的信息或者电话;也许是时刻保持警醒,以防老富的紧急电话突然袭来。她光滑紧致的脸有疲态,再高级昂贵的护肤品也无法消除精神的高压。我突然觉得刚刚应该把吴枫留下。他在时,欣姐还是直言直语,但是,她的语调有潜藏的变化。

骑着人力三轮自行车贩卖绿豆汤、薯粉的小贩停在卫生院的招牌下,打包给客人。我们走过去,欣姐也买了两碗,我们就在那里当场吃起来。我说,要不要给枫哥带一碗,好喝。都是绿豆,为何我煮不出这种味道。老板说,放了蜂蜜。我付钱说再来一碗,打包。我没等欣姐答应,就擅作主张。

我们到诊室时,只有吴枫自己,难得空无一人,他正摊开一本医学书籍,我瞥见是关于胆管癌的治疗方法。他看到我们,赶紧合上。我把绿豆汤给他,说他真是努力学习。他说你欣姐才是,一路飞升。他回忆从前,自始至终都笑着。一个男子的笑容能这么柔媚,难得。我察觉出气氛的融洽,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我觉得欣姐也是一样。

吴枫认为有必要提下老富的病情。他说全身检查,手术指征不大,姑息治疗虽然会让家属痛苦,但是,这对病人来说也是最好的选择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安慰欣姐。然后,他暗中用眼神问我,此时拿出祛病符是否合适。他把一次性碗筷连同垃圾袋扔到桌底下的垃圾桶,然后站起来,跟我们一样,站在狭窄的门侧,外面是一排走廊,连着一片可以停车的空地,几棵瘦骨嶙峋的树散在坚硬的水泥之间。

他的手在裤子的口袋里握成小拳头,他的念头必定如千军万马跑过。

他拿出来了,他终于拿出来了。我好像在一个激动人心的赛场上,为自己喜爱的球队声嘶力竭地呐喊助威。

他摊开的手有裁得细长的小纸张,上面沾着黑色的墨水,写着谁也看不懂的字。他的母亲,给她的父亲带来了除魔的符咒。那些癌细胞不是身体的魔王吗?他补充说,我知道没用,但是她的心意,我想我还是要转达,做到。

欣姐出人意料地听他说完。欣姐觉得这是催眠的气味,她的脑袋她的思考有点宕机,她愣在那里,没用动作,没用言语。少年时光飞速而来,未曾被遗忘,也未曾被抛弃。她追忆起他母亲居高临下的神情,那是神落在人间的傲慢之态。现在,她变成了凡人。

吴枫说,没事,反正也用不着。他准备把它们放到抽屉里。欣姐出声:给我吧。

然后,我们在正午阳光正辣时去吃了午饭。然后,欣姐回去,把一张纸放在杯子上,点火,让灰烬落到杯中水里。即使她知道,它对老富的病无济于事。

但是,他会让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过得很好……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也许电器商铺的老板对这首歌情有独钟,一直通过自家的音响循环播放,传到这条街上每一栋开门通风的房子中。我的左耳是这流行一时的歌曲,右耳却是欣姐请来的丧乐队的吹拉弹唱。我很想跑去叫老板关掉,但想到自己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场合里,随意进出可能招致批评,便作罢。跟着欣姐忙着迎接到场的人。

老富是如此深得人心,奔丧的人络绎不绝。有热心的甚至帮欣姐主持起了仪式,让老富的葬礼办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欣姐也忙着应付这些并未通知却突然而至的熟人。她顾不得身边的吴枫,也来不及打量他专注而哀戚的神情。某些时候,葬礼并不让人悲伤,尤其死者是老人之时。当然,老富并不算太老,但那病拖了一年多,让一些觉得他应该在发病的那两三个月内去世的人,赚翻了。

吴枫清澈的眼睛没有欲念,略去了在场所有人的身影,被丧礼上的一切牵引,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思想中,即使再卑微的普通人,也有过闪光或者至暗的时刻。他给老富看过病,也亲自联系同学,安排他在城里最好的医院治疗,现在,这个病人就安详地躺在那里,供着他从前的旧友亲人见上最后一面。他不会被疾病与起伏的情绪所控,他去了一个更好的世界。他的口袋里有着母亲给的符咒:安魂符。在这样的场合,他发现自己宁愿相信这张符纸的力量。于是,他走上前,和欣姐一起拿着细棍把那一摞摞正在烧的纸钱挑开,然后把那张纸放进火中,说,它能让灵魂无法崩溃。

欣姐的身体僵了下。此时,白事先生喊她起来哀嚎送别。她把细棍轻轻放下,走到大堂的正中间,在白事先生的指挥下,她的迎来送往和表演都很到位。我问是否需要陪她一起哭,毕竟她看起来孤孤单单。欣姐轻轻地摇头拒绝了我。即使穿着仿麻丧服忙里忙外,她仍然把自己的情绪牢牢锁在眼睛里,感伤的气息在她那里是不存在的。倒是吴枫,满脸的悲戚,仿佛棺材里躺的那个人是他的亲爹。

事毕,欣姐请奔丧的人去牛肉店吃饭,牛肉店有一个大院子,种满了树,这树让头顶的日光没那么可怕。现在,能将这帮人召集一起,除了红白事,就没有什么更好的理由了。我爸爸喝得满脸通红,唾沫横飞地讲述他跟老富毫不辉煌的过去,旁边的空椅不知为何没人坐,也许是给老富留了位置。我看到爸爸不时转头,也许他正对着老富的魂灵说着话,反正老富再也开不了口,那些往事的真假也不重要了。

它仿若一个久违的盛大的聚会,人们都能找到各自处得来的同伴,趁机拾起旧日时光,重温一回年轻的梦。他们谈论往日的街道、往日的人、往日的一切,身体的衰老与面容的改变只是身体上的,他们的心依旧停留在灿烂的过去里。那过去即使有悲伤与痛苦,但都被他们剥离,余下的,都是那美好的事物。

反倒是我们这一桌,落座着欣姐一些年轻的亲戚与友人,因为顾及欣姐的心情,所有的话题都结结巴巴。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参加此地的葬礼,风俗与别处是不同的。也许疑问已经无数次落在这些从外地赶来的人当中,但是他们没有问,在这神圣肃穆的时刻,必须要营造一张哀伤的网,必须都要雕出一模一样的神情,为这死者的家属捧起同样的哀悼之痛。

头七依旧是有希望的一天。

爸爸宛如指挥官,指导这指导那。他说欣姐有聪明的脑袋,但这脑袋容不下这里的风俗,所以把傲慢放下,让我这个老人统领今天吧。妈妈虽然说爸爸多管闲事,却也关了一天的店到隔壁帮忙。

头七的唱戏和招魂的过程仿若加入了喜剧的成分,没有葬礼那么悲伤。亦如请来主持的人所说,每个人都要死的,我们要和和气气地迎接死亡,我们要相信,那些故去的人,不是彻底的离开,而是换了另外一种安稳的生活,我们不是讲究体验吗?他们也要体验呢。

气氛不压抑。大家一边服从仪式的流程,一边见缝插针地谈论着各种陈旧的或新鲜的事。到了中午吃完饭,人们便各自散去。我爸妈还有吴枫留下一起帮她清理屋子。到处是灰烬,被风扇吹到半空,又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肩膀上。我说欣姐我今晚要用你的洗发水洗头才能洗得干净。欣姐说,我送你。吴枫说,我也要。他指着自己浓密的头发。欣姐说,你秃了再说。你这个年纪的男人怎么还不秃呢,真是奇怪。欣姐的话逗乐大家,暂时都忘记是老富的头七。

真是让人难忘的轻松的头七。爸爸后来感叹,这跟老富梦想的一模一样。即使老富有心事郁结,他也不想让人在他作为主角的场合哀号。他会拍着桌子粗着嗓子说给我笑。笑不出来他一定会走过来使劲扯开你的面皮让你笑出声。

所有的忙碌过去之后,欣姐又在这片街区度过了三个日夜。她连续三天都做不同的梦,醒来时,她会在床上认真想一想,这梦到底暗示她什么?通常这样的思考都没有任何结果。之后,她去另外一条街的早餐店吃粉汤。低矮的房子,放着深咖啡色的椅子,古旧的,像她的童年时期。肥胖的老板还是油光满面。一见她就热情地叫欣欣,动作麻利地给她端上一碗自制牛肉腌粉。

她因为食物的美味流出热泪,又因为可能再也吃不到而生出莫名的绝望。但她又觉得,这样讲述身体里的绝望是没有意义的。而应该思考的是,如何顺着这绝望捞出希望。毕竟,人是依靠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的希望活下去的。

吃完东西回来后的欣姐告诉我,腌粉店的辣椒烫出热泪。我瞬间领悟,像欣姐这么骄傲的人,是不会主动承认自己想哭的,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脆弱。我打量着她,想知道她把脆弱藏于何处。欣姐是令人费解的,一个独自生活独自决定自己人生的人,是需要关怀的,但是,她看起来那么完美无缺,仿佛这世界上只为她一个人运转。因此,我从不觉得失去双亲的她值得同情。每个人在世,不都是依靠自己而活吗?

那几晚,我会出来,看紧闭的大门,从前老富在时,这锁头是不知道在哪里的,白天黑夜都一直敞开着,也不怕小偷进来。爸爸提醒过他,他却说,家里一无所有,要是小偷想搬那些瓶瓶罐罐,就让他搬吧,那不值几个钱,还能换新的。欣姐的做法和老富相反,她是女人,她必须要在夜晚保护自己,把那些可能发生的危险杜绝在外。我离开走廊,抬头望向楼上,想看一看灯光是否亮着,通常都是亮着,欣姐说过,她不喜欢熄灯睡觉,无论何时,她都开着台灯,在柔光中闭眼。

只要我出来,都撞到吴枫徘徊在那里。他看到我,便会立刻跟我打探情况。事实上,白天他刚刚跟欣姐见过面,除了上班时间,他都极尽所能地跟她待在一起。他的母亲劝他不要走得太近,他拒绝母亲的要求,第一次觉得,作为巫术师的母亲,不是巫术的操纵者,而是被囚禁于那些奇奇怪怪的道具与所谓的神谕中。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母亲在他的衣服口袋里又塞了新的护身符纸。

我跟吴枫双双抬头看向那窗,光晕染在窗上,又一滴一滴落进这深夜里。我突然觉得万幸,再往下走,才是这镇区的夜生活所在,才是那满目的夜间热闹。欣姐被这一截街给予了安静。

我说,欣姐一定睡了。吴枫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并不孤独地走进另一端的夜色中。这时,窗突然打开了。我着急着大喊,枫哥快回来……

欣姐半张脸趴在窗台上,注视着越跑越近的吴枫,说她第一次希望世界有魂魄。这样,她终会有一天再次见到生活在地下的父亲与母亲。她眼含泪花,如同面对一个久别重逢之人,倾诉自己难得的心声。她忽略了站在一旁的我。我明白这种气氛,我像雕塑那样静止。

吴枫说,欣欣,睡不着就下来吧,你不是一个人……

王海雪,85后,有作品发表于《花城》《十月》《钟山》《长江文艺》等,部分作品被转载,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佳作奖、海南文学双年奖等。出版有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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